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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带上捻芯,巡视过了最外层牢狱的几座山水阵法,顺便去了一趟东岳次峰宝诰峰地界,位于大渎以北,祖山碛山则在大渎以南,大骊国师空缺之时,南边各国是很有意见的,说你们大骊的东岳为何会在别国境内,总是于礼不合的,结果等到陈平安接任国师,那些玉璞境起步的剑仙们出现在京城那条御道,还有数艘剑舟升空……当天便有几份国书送达大骊鸿胪寺,主动询问大骊礼部关于东岳某些支脉的营造事宜,他们愿意出人出钱,略尽绵薄之力,表达的中心意思都差不多,就是东岳既是大骊宋氏的,也还是我们宝瓶洲的东岳。
国师的大驾光临,自然惊动了神号英灵的蒙珑,这尊神君立即带着祖山礼制、巡检诸司的官吏神女,摆开车驾,火速御风去往次峰,神女们精心装扮,随从披挂各色甲胄,浩浩荡荡如一条悬空的彩色绸带,光彩焕然,瑰丽绝伦,纷纷前来觐见国师。
天上这等祥瑞景象,引来无数朝山香客的顶礼膜拜。
陈平安站在山风阵阵的崖畔凉亭内,双手负后,远眺那条折水敷文的钱塘江,水势极烈,每年大潮是宝瓶洲新十景之一。
蒙珑顺着国师的视线望向那边的一座县城,笑道:“钱塘县是一处好地方,那边飘荡着千年不散的书香花香胭脂香,难怪很多香客都会来此祈愿,尤其是才女们,愿未来托生于钱塘人家。”
新任钱塘长岑文倩,从“浊流胥吏”的河伯在山水官场连跳数级,补缺大渎淋漓伯曹涌留下的水神位置,得以入主那座位于西湖底与海相通的新建钱塘水府,靠谁?反正蒙珑知道不是靠自己,不是靠淋漓伯,也不是靠长春侯。
东岳拥有两座储君之山,祖山北边的二酉山,上柱国袁氏子弟建造了许多山林别业,巡狩使曹枰经常在炎炎夏日去往南边的雁荡山。相信今年的二酉山别业,就会少了许多身影,少了许多的莺莺燕燕与觥筹交错。
东岳和蒙珑先前婉拒了陈剑仙的礼敬桐叶洲,这会儿陈国师涉足宝诰峰,便有些发憷,好在国师只是走个过场,很快就打道回府了。留下心事重重的蒙珑,独自坐在凉亭,先前御书房小朝会,陈国师明确说了察计分明暗两段,但是与会者心知肚明,其实是三段,现在由谁负责监察,同时就是被监察的对象。
陈平安回到国师府的时候,郭竹酒已经来这边点卯,容鱼当然知道她是谁,就安排她住在了符箐那间屋子。
宋云间微微皱眉,伸手抵住鼻子,只因为国师从牢狱那边带回了两头腌臜物,这让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。
陈平安也不管这位撄宁道友的糟糕感受,只是熟门熟路当起了甩手掌柜,“他们先在国师府待上一段时日,你近期负责看管他们,如果觉得他们该死,不管是什么理由,你都可以先斩后奏。”
宋云间笑问道:“如果不问缘由,只是觉得他们碍眼呢?”
陈平安面带微笑看了眼宋云间。
宋云间心领神会,说道:“行了行了,我忍了他们便是,国师又不是不清楚,我的出身,就决定了厌恶它们,生什么气呐。”
两位妖族,一头元婴境鬼修,名为铁枣,老鬼物常年眼神阴恻恻的,好像看谁都像是在看死人。还有一位远游境的武痴,名为兆鸾,他们都是出身蛮荒垫底的宗字头门派,说强,算不上,说弱,在当地也是横行一方。先前听说周密身死一事,他们的一颗道心和体内气血,几乎没有任何起伏。
再看过他们的档案,之所以来浩然这边,都属于不得已而为之,类似浩然乡野的宗祠抽签,谁抽中了,就得顶上。他们与各自宗门签了生死状,投身蛮荒军伍之后,最早在剑气长城战场,得以侥幸不死,到了桐叶洲,算是提拔了,也是待在军帐参赞兵务,一个是性格孤僻,一个是给某位大宗嫡传当那贴身扈从,反正都不合群,以至于军帐撤离宝瓶洲之时,都没喊上铁枣,他自己也是跑得慢了,被几位正阳山剑仙拦截围住,给捡了漏。
兆鸾则是在巡狩使苏高山亲自陷阵的南岳梓桐山一役,更早被清扫战场的大骊边军俘虏,装死功夫确实差了点,藏在一头妖族庞然真身的肚子里边。被关押起来,不是什么只管把一条烂命拿走、谍报一句都没有的硬骨头,而是早先挨了几顿刑讯就遭不住,竹筒倒豆子把该交代的都说完了,偏偏说得太快,大骊这边自然而然误会他们故意藏私,保留了最重要的情报……捻芯也是如此认为的,所以这位缝衣人在几次动刑的时候,就格外“尊重”他们的风骨凛然、而且尤其善于伪装。
宋云间转移视线,望向站在国师身后的那两头妖族,“我说你们是记不得爹娘是谁的扁毛畜生,觉得碍眼至极,生不生气啊?”
如清癯老儒模样的铁枣缓缓掀髯,以一口地道、甚至还略带几分京腔的大骊官话淡然道:“道友,这话问得奇怪了,比如我说你是娘胎里来的,能算什么骂人的话语。”
宋云间神色微变,瞬间杀气腾腾。
铁枣这鬼物一头雾水,心中倍感委屈,戳他肺管子了还是咋的,他还觉得自己的回话相当巧妙,十分和善了呢。
陈平安见那宋云间是动了真火,无奈道:“吵不过就别吵,怎么还真生上气了。”
宋云间冷哼一声。
铁枣恍然,哦,原来瞧着是位高人,实则是个小肚鸡肠的。跟咱们隐官大人比较,完全就没得比嘛。
兆鸾却是问道:“隐官大人,我只要养好伤,破境在即,十拿九稳的山巅境。你说可以帮我找到一个合适的切磋对象,具体什么时候能练练手?”
陈平安说道:“不着急,等你跻身了九境再说。”
容鱼得知晏皎然假公济私一事,好奇询问道:“国师,他是觉得必须急流勇退,想要功遂抽身了,还是主动选择以退为进?”
郭竹酒抬起手掌,晃了晃,拽紧拳头,笑呵呵道:“这种聪明人,内心深处啥都想要。绣虎在就是真怂,做事也是毋庸置疑的干练扎实。等到确定绣虎不在,这种人的野心就会像野火蔓延草原似的,当那大骊王朝的幕后君主,都算不得什么僭越的野心,志向之一而已。当然,见着了我师父,他也会怂得很快很彻底,而且绝对能够用一百种理由说服自己。”
容鱼思量一番,点点头,心想郭竹酒真是聪慧,不愧是跟随国师一起进入避暑行宫的少女剑修。
郭竹酒笑道:“也不是我比容鱼姐姐聪明,只是我家乡那边,有太多太多性格走极端的人了,他们不是豪杰到了极致,便是怯懦怕了极点,实在是见过太多。”
陈平安点头说道:“所以我师兄的事功学问,有一个天然存在的缺陷。铁枣,你来说说看,有什么不足之处。”
铁枣抚须而笑,“隐官,非是溜须拍马,绣虎的事功何等无缺漏,我才智粗浅,可想不出有什么不足。”
兆鸾瓮声瓮气说道:“隐官为何不问我一问?”
陈平安笑道:“说说看。”
兆鸾用蹩脚的大骊官话说道:“在我看来,绣虎的事功学问什么都不缺,唯独缺不了绣虎坐镇人心。”
郭竹酒疑惑道:“也别扯什么在你看来,在你听来才对,说吧,从哪里听来一耳朵。”
兆鸾更加疑惑道:“你这小姑娘,瞧着年纪不大,好生牙尖嘴利,端的厉害,如何能够猜中真相?我当年在军帐内,凑巧听闻甲子帐一头旧王座大妖……”
陈平安说道:“行了行了,别跟我装,你脑子比铁枣好一百倍都有。先前傅舷为了救下玉梳,已经用心声将你卖了。”
兆鸾瞬间换了一副面孔,叹了口气,无奈道:“娘们心软,果然靠不住。”
郭竹酒忍着笑。
兆鸾惊觉真相,恼羞成怒道:“隐官诈我?!”
陈平安问道:“当年为何不肯诚心投靠军帐?”
兆鸾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早年在桐叶洲,亲眼看过了各座大帐收拾残局的手段,我就不看好蛮荒,等到打完宝瓶洲老龙城战役,我就更加确定必输无疑。尤其是当我得知在梓桐山以南的广袤战场,那个一马当先的持枪武将,竟然是你们大骊的巡狩使,那一刻,我就知道蛮荒完蛋了。”
容鱼问道:“有这种谋略和远见,为何不与周密自荐?”
兆鸾脸色苦涩道:“不敢。我既无煊赫的道统,没有类似旧王座、或是王座候补的师父,我自己也不过是个远游境武夫,何况我跟铁枣兄,都不是那种真正心狠毒辣之辈,舍不得蛮荒家乡的宗门道统、弟子亲眷们。你这婆娘,跟隐官还有郭竹酒不一样,他们才会真正知道什么叫蛮荒的没有规矩,什么是无法无天。在宝瓶洲战场,你们大骊边军的送死,与我们这些蛮荒妖族蝼蚁的送死,不一样。你无法想象,杀妖最多的,未必是你们大骊王朝,而是蛮荒各大军帐的监斩官,他们真正是从蛮荒天下一路杀到了宝瓶洲,大片大片的杀,一座城一座城的杀,沿途多少个小门小派断了道统,连个水花都没有的,悄无声息就死绝了。”
郭竹酒竖起大拇指。
兆鸾却没有半点欣喜神色,只是自嘲道:“你们浩然啊,总觉得假模假式的仁义道德,是何等面目可憎,圣贤书籍上边只有满纸荒唐言,嫌弃规矩太多,处处不自由,却不知在很多你们眼中的妖族畜生看来,是何等珍贵,何等难得。所以我在牢狱里边,就一直觉得,假设你们浩然赢了,未来人心会变得最好的浩然九洲,一定是桐叶洲,没有之一。”
宋云间愕然。
铁枣嘿了一声,笑道:“就浩然读书人、还有山上修士的德行,岂不是要将支离破碎的桐叶洲往死里踩上几脚,若有大神通,估计恨不得要行搬山之举,丢给蛮荒算了吧。”
宋云间看了眼旧隐官新国师、一直保持沉默的青衫男子。
陈平安开口笑道:“先前也曾心软,是不是将你们丢回蛮荒算了,现在看来果真是心软不得。撄宁道友,确实要先斩后奏了。”
兆鸾将信将疑,多半又在使诈。铁枣揪须跺脚,却是信了隐官眼神诚挚的话语,恨恨道:“就你话多!”
陈平安说道:“我会找人确定你们在蛮荒家乡那边的风评,如果跟你们的言行有任何不一致的地方,我会亲手将你们炼了,只管放心,只会比捻芯的缝衣人手段更加老辣,你们一定会后悔今天点头跟我一起走出牢狱,晒这日头,看看阳间。当然,万一言行一致,你们就能多活几天。”
铁枣着急慌忙说道:“别万一啊,必须一万!”
兆鸾坦然笑道:“等到了那天再说,反正到了这座国师府落脚,只需每天一壶酒,让我做啥就做啥。”
先前陈平安炼化了整座国师府,等于是新建和扩张了国师府,外边看不出任何异样,进了国师府,身临其境,如果能够完整逛荡一圈,就会意识到不对劲,惊讶怎么可能占地如此之大。陈平安让宋云间领着兆鸾和铁枣去新扩建出来的那片地界,同样是一条中轴线三进院落的规制。
也亏得下手快,换成现在的一境大修士,就只能空想了。
容鱼返回屋子,她继续秘密补充一幅蛮荒堪舆图,之前剑修郭渡已经给了一份极为珍贵的档案,再加上国师刚刚从牢狱那边补充而来的一摞零散地图和文字记录,容鱼慢慢查漏补缺,相信自己早晚会打造出一幅最为详实的蛮荒图,山川道场城池风俗矿产志怪秘境等,囊括万千。
郭竹酒在书房内东看看西摸摸,从书架上边找了几本书,却不是拿来翻阅,而是打算当枕头用,郭竹酒的一些个古怪爱好,是没办法讲道理的,比如她一直觉得脑袋枕在“书山”上边,睡觉做梦都能增长智慧,让人变得更加聪明,说她这种想法不着边际吧,她当年也凭自己本事进了避暑行宫,说这种法子有用吧,她也没少被董不得按住脑袋“磕头”。
由着郭竹酒翻箱倒柜瞎忙活,陈平安坐在书桌前,抽出一份让容鱼送来的秘档,是某位清流文官和家族后代俊彦的官场履历。
官员名字叫马敬复,担任过大骊旧龙州境内宛平县的县令,某某年,得了什么评语,转迁至某县,某年某月升迁到某郡,最终在某年致仕,与此同时,马敬复所在家族数位年轻子弟的科场成绩,为官路线,以及家族的重点联姻对象,甚至就连一笔笔暗中雅贿的估价,都被仔细记录在册。
如今在家养老将近五年的马敬复,一定想不到自己的那点破事,会被新任国师如此重点关注。
郭竹酒腋下夹着那几本书籍,凑近书桌扫了一眼,疑惑道:“师父,这个马敬复官当得也不大啊,一郡次官而已,都不是太守,莫非他是某国的谍子?”
陈平安笑着解释道:“多年之前的一桩私人恩怨。”
郭竹酒赞叹道:“真豪杰也,师父,我能瞅瞅不?”
陈平安站起身,“以后我这里的任何档案,都可以随便翻随便看。”
郭竹酒让师父坐着便是,她趴在书桌那边,抬起手,掐指一算,一下子抓住了关键,“是马敬复去宛平县赴任途中,在三江汇流的红烛镇附近,遇见了远游求学的师父你们一行人,起了纠纷?”
陈平安点点头,揉了揉脸颊,忍不住唏嘘道:“追思当年,恍若隔世。”
郭竹酒翻了几页,啧啧道:“老话说得好,娶妻当娶贤啊,不是旺三代便是毁三代。马敬复当年以进士身份,迎娶了这么个地方望族出身的骄悍婆娘,也算祖坟冒黑烟了。”
其实也没打算小题大做,按大骊规章走便是了,陈平安伸手拢了拢档案,笑问道:“搬来这边,还习惯?”
郭竹酒咧嘴笑道:“也不什么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,已经非常好了。容鱼姐姐说咱们国师府的小灶,以前相当不咋的,如今滋味极好,今儿午饭,狠狠搓一顿。”
郭竹酒以心声问道:“师父,宋云间是不是能够在某天,最终确定自己的性别?也就会一定程度影响到大骊朝的风水走向?”
陈平安一板栗轻轻敲下去,“胡思乱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,跟师父出趟门。”
郭竹酒一个蹦跳,弯腰再抬头,笑嘻嘻问道:“师父,准备去哪儿?”
陈平安板着脸说道:“去琉璃厂挑砚台,买些有眼缘的文房清供,买他个一大麻袋,一股脑儿搬回国师府,师父结账。呵,当年不过是晓得了绿端没有那么值钱,就一直偷偷埋怨师父诓人,当我不知道?额头上只差没刻‘骗子师父’了。”
郭竹酒直起腰,哈哈大笑,突然伸手挡在嘴边,“师父我与你说一件事啊,裴师姐不是去皑皑洲刘氏了么……”
陈平安立即抬起手掌,“打住!”
一起快步出了国师府,陈平安覆了一张面皮,立即轻声问道:“怎么讲?你师姐是有心仪的男子了?何方人氏,姓甚名甚,那家伙是何时何地如何认识的裴钱,对方的品行学问谈吐相貌境界如何……”
一边慢慢走,一边竖起耳朵听了片刻,陈平安说道:“刘幽州单相思,裴钱不喜欢也没什么,急什么呢,对吧?你师娘早就跟我说了,裴钱是剑修和那把本命飞剑的事情,当然我更早就清楚,故意假装不知道而已,既然不单单是纯粹武夫,还是一位修道之人,这男女婚嫁一事,总是要慢慢挑选,随缘的,相信将来总能相中一个相互喜欢、白首偕老的,急什么呢……”
郭竹酒使劲点头,叹了口气,有些犯愁道:“师父,听得出来,裴师姐其实没有那么想去皑皑洲,只是先前那场变故里边,没能做任何事情,帮上什么忙,她愧疚嘛,所以一收到刘聚宝的飞剑传信,就想要给落魄山做点什么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既然不想去,那就别去了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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